◎陳心怡
第一次採訪故事工廠導演黃致凱是2014年,劇團剛成立不到一年,他的新作《李國修編導演教室》甫出版。那時他才年過三十,即使人生閱歷還算新鮮,然整個採訪過程裡,他談劇場、談理想、滔滔不絕分享觀點的模樣,探索人生的誠懇度絕對是一百分,就像是他自己作品《白日夢騎士》裡的少鈞,不怕熱忱一次次幻滅,只怕沒夢的人生。
時隔三年,我們第二次見面。
這三年,說長不長,說短不短,故事工廠營運很上軌道,年年都有演出,也都有新作登場;致凱從一個毛頭小子變成了父親,原本眉清目秀的臉龐蓄起了鬍子,多了份熟感。
一切,彷彿都在穩定中成長。這也從來都是我們人生的最大期待。可不?可是致凱卻在這時端出了新戲《莊子兵法》,這齣連劇名都很違和的創作,所為何來?
話說日前發生了一樁哥哥砍死精障妹妹的新聞,這類讓人驚恐的社會案件,我們不難想像輿論的反應,然致凱往往會跳出另一個層面的思考:「我們能不能先不急於批評、評斷別人的痛苦?我們不是他,沒有辦法理解他所承受的折磨。」
面對坊間所有的人生心法,話術、成功、致富幾乎是人生唯一主線,人生勝利組是無庸置疑的目標;然不能成功,只能成仁變成魯蛇?甚至更慘?這不只是外在或者別的人問題,在故事工廠密集創作這三年多裡,也是致凱不停自問的疑慮。
「如果我寫不出賣座的劇,就是失敗?」致凱在內心自我對話之際,辯證也同步產生:劇若不賣座,可能不夠好;但若本著初心,即使不賣座,就真的不好嗎?為了賣座,自己是否陷入了功利思考?
這一連串的問號,讓致凱原本想要寫《3個諸葛亮》續集的架構,逐漸轉向莊子。對他來說,在社會搖旗吶喊迎向勝利的主流價值裡,最缺乏的正是沒人知道如何面對失敗,而莊子哲學提供了這樣的養分,「我們現代人還需要讀莊子嗎?當然需要!因為他就是告訴我們如何面對人生的困境。」
致凱把莊子思維轉譯成人生各種難題,用密室來具體呈現人生困境,因此,乍看八竿子打不著的莊子與密室有了連結,而逃脫密室的解謎過程也成了莊子哲學的體現。
誰最能領悟莊子,誰就最有機會勝出。誰說莊子不是另一種致勝的兵法?
在致凱的佈局下,六名參賽者帶了自己的困境來密室博弈:創作與婚姻陷入困境的小說家、失業的科技產業高階主管、獨力撫養罕病女兒的喪偶國文老師、被兄長拖累財務的工人、有公主病的網紅與找不到生命意義的富二代。從每個角色身上似乎可以萃取出一種典型,但從人性深層面來看,每個單一角色背後的掙扎與糾葛,更像是你我都會有的縮影,只是比例多寡不同而已。
我們也都在感受自己的快樂與苦痛,我們也在無價值感中努力找到一點人生意義。
「無用之用」是莊子最為人所熟知的經典思維。〈逍遙遊〉「大瓠之種」一篇裡,惠施對莊子談及無用的樗樹,彎彎曲曲的樹幹既不能測量的標準,也無法取材使用,只能被棄置一旁,一點用處也沒,但莊子但卻有不同見解:「今子有大樹,患其無用,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,廣莫之野,徬徨乎無為其側,逍遙乎寢臥其下;不夭斤斧,物無害者,無所可用,安所困苦哉!」
快樂是心證,有用無用也是心證,每個人都有資格尋找自己的密室與自己的逃脫的方式,這是致凱想要讓傳遞的訊息:「就莊子的思想來說,他是要追求精神上的絕對自由。」
不過,如果每個人(參賽者)踏入密室後,以為當自己可以成功逃脫後獲得重金而重獲自由,那可就錯了。回到密室遊戲開始的起點,如果不是因為遇到種種困境(婚姻被背叛、職場鬥爭失敗、照顧者的無奈、想紅紅不了、莫名扛下不是自己的債等),你又怎會冒險進來豪賭一次重生的機會?看似這個密室可以為大家帶來機會,我們卻看不到更後設的力量在背後掌握了一切,「這是卡夫卡式的存在主義,《城堡》所談的就是在這股背後的力量。」致凱解釋。
循著這邏輯,人生豈不永無自由之日?
「身在這世代,我們需要學會苦中作樂。過去的年代並不就是美好,每個時空下都有各自的密室,有各自的生存法則,在我們這個世代裡,我想真正理解莊子豁達與隨遇而安的人生觀,就會是逃出這密室的致勝條件。」
換言之,人生密室不會只有一個,終其一生,隨著我們面臨新的課題,就會出現不同的密室。在不同密室間轉換,劇情雖然黑色,但心情可以幽默以待。
如同截至目前為止,今年唯一襲台的尼莎颱風給了故事工廠重重的一擊——臺中國家歌劇院《男言之隱》演出被迫取消,損失上達七位數。這也正是致凱與劇團目前真實上演的密室困境。
如果你正面臨人生難解課題、苦惱走不出自己的密室,風災後來看《莊子兵法》,應更能與致凱一起貼近苦中作樂的豁達心情,在緊張、懸疑與笑鬧劇情中,解答也許自然就掉了下來。